第一章 长安初遇匆逃亡
“小和尚，你……你……你杀人了。”柳追忆指着地上失去气息和心跳的大胡子，战战兢兢地看着辩真儿。
就在柳追忆离开的地方，月光照着孤坟上松散的泥土，一只手忽然从泥里伸了出来。
厅堂里站着个寸头和尚，约莫十六岁的年纪。他一手端着陶钵，一手捏着串檀木佛珠，背上背着个用缁布包裹起来的古琴，衣衫褴褛，脚上还穿着双久经风霜的芒鞋。不过这小和尚模样生得俊俏，看见楼里的姑娘们又谦卑有礼，大家都不赶他，只围在一起偷偷瞥他，时不时还低笑两声。
辩真儿与柳追忆行了几百米地，来到一处风景绝佳的地方。
柳追忆一见辩真儿，怒而冲上去，双手叉腰指责道：“你去哪儿了！我还以为你走了，我告诉你，现在咱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，你不许留下我一个人。”
四周静悄悄的，只有不知名的鸟叫声从树叶层里传来。
柳追忆抬起腿胡乱地踢向大胡子，嚷道：“你这个坏蛋！把我鱼篓放下！”
云耀吓得两腿一紧，连忙点头。
烤肉的是今天送他活鱼的柳追忆，她还是一身男儿打扮，小和尚没认出她是个姑娘。
云耀丢了几个铜钱给面摊的老板，然后爬上面摊桌子，站得高高的，在自己钱袋里掏出几辆碎银子，大喊：“来呀来呀，都给小爷过来！”
树下两匹马还被拴在树身上，可是这人却只剩下柳追忆一个了。
大胡子听得一愣一愣的，手下的刀疤脸横着眼睛，粗声粗气地问：“大哥，咋整？”
云耀眉头一皱，果真不耐烦了，说：“本少爷是小孩儿吗？需要你看着吗？把身上的钱全部拿出来，然后给我滚回去！”
辩真儿听话地绕过佛像，当真发现佛像后面有一出处。
柳追忆折身回去，将两匹马牵在手里，她不知道去哪儿，更不知道去哪里找辩真儿，只好根据刚刚辩真儿在草叶里离去的方向寻去。
“不用说对不起。果子甜吗？”辩真儿见柳追忆吃果子吃得津津有味，自己也拿出来尝了一个。
柳追忆连忙跑上去，拽着辩真儿的胳膊，道：“你去了会没命的，杀人偿命你不知道吗？”
柳追忆白了一眼楼下的无知女人，跑去厨房捞了一条活生生的鲤鱼出来。她紧紧抓着鲤鱼，从楼阁上跑下来，边跑还边故意扯着粗嗓门喊道：“来了来了，姐姐们让一下，别碰脏了衣服。”听见柳追忆的声音，厅堂里的姑娘们自觉避开了三步。
翌日辰时，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地落在辩真儿的手臂上。
柳追忆皱了皱眉，真是个固执的小和尚！她也懒得再捉弄他，万一一会儿他哭鼻子了，她可拦不下。柳追忆从袋子里拿了三块饼出来，放在辩真儿面前，偷偷摸摸地离开了。
真是饿得不逢时，他轻叹。
斯时，一阵清晰的戏水声从草叶间传来，辩真儿皱眉，奇怪，柳追忆不是在出恭吗，为何会有戏水声？莫不是她已出恭完毕，正在洗手。
辩真儿讶异极了，一时没站稳，跌坐在了湖边。
大胡子不甘认输，咬紧牙齿，非要将棍子敲在辩真儿的脑门上，手上的青筋根根暴起。
月亮高高地悬在夜空，薄云笼罩在周围，让月光更加黯淡了些。柳追忆耸着肩膀左顾右盼，生怕林子里窜出大胡子的鬼混来将她一同拉下阴曹 地府。
从沣阳河回来的柳追忆将大清早捞来的鲤鱼送到了厨房，也钻去看热闹了。刚醒来的年姑娘打着呵欠走出来，撞上胡乱跑路的柳追忆，尖着嗓子叫了一声，等看清是柳追忆时，才拎着昨儿个周公子送她的秀云薄纱嗔怪道：“柳丫头，你又穿着男人的衣服往哪里跑？小心点儿，别刮坏了我的襦裙。”
夜幕来时，小和尚找了一处破庙，生了一堆火。他今日又没化到缘，又得饿肚子，看来佛祖暂时还没有心思来保佑他。
“这下好了。”柳追忆将绳子系了个死结，再拍了拍手走到云耀的面前，用手掌轻轻扇着云耀的脸颊，十分嚣张地说，“云二少爷，记住了，小爷名叫‘你爹’。大胡子的确是小和尚杀的，但是大胡子先做错了事，小和尚为了救我失手杀了人，不是故意的。所以你答应我接下来不为难小和尚和我，答应就点头，不答应我就割了你。”说着，她朝着云耀的裤裆方向空拳一挥。
“追，当然追。不过，你们不用去，我一个人去就是了。”云耀眼里裹着意味不明的颜色，嘴角微微勾起。
于是，小和尚就单纯地来到了如意楼。
“小和尚有什么好看的，直接送点斋饭打发走就是了。”年姑娘嘴上虽抱怨，但还是跟着柳追忆走向了厅堂。
直到她的脑袋可以舒服地靠着辩真儿的肩膀，她才安心地熟睡过去。
云耀丢了拽着他的肩膀，又问了几个人，仍旧无果。
辩真儿刚要开口，却被柳追忆拦下。柳追忆粗声粗气地环胸道：“有什么事冲我来！”
辩真儿像个小老头似的频频叹气，他从蒲团上站起来，合手道：“罪过。”
云耀接过钱袋，握在手里掂了掂，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“我……”大胡子紧拽着拳头，最后扬起手来想狠狠地揍上她一顿。
光线渐渐亮了起来，辩真儿在草叶丛里慢慢抬起头，映入眼帘的是柳追忆的背影，她正坐在湖边，长长的头发垂到了湖水里，她鞠水往头发上淋去，模样温婉俏皮，哪里像一个男子！
时至子夜，阴云布空。柳追忆跟着辩真儿从一块坡上借着月光滑到了道上，二人一前一后往长安城外走去。
有姑娘终于忍不住，笑着问：“小和尚，你是打哪儿来？来这里，是要看姐妹们跳舞的吗？”
大胡子的手下拥上来将柳追忆的双手擒住，按得她无法动弹，大胡子兴高采烈地把鱼篓背起来，还掂了掂重量。
小和尚闻言，立马行礼，道：“小僧云游四海，来此处是为化缘。”
辩真儿睁开眼，无奈道：“小僧不过去。”
“你是什么人啊？”大胡子上下打量着辩真儿，见他长得文弱清秀，没有什么大本事，不屑一顾道。
他怎么会杀人呢？他是个和尚，杀人就是犯了佛门戒律，师父和佛祖都不会原谅他的。
柳追忆才不吃辩真儿这一套，说：“那可不行，你之前答应过我你不会离我而走，你要是食言，佛祖会降罪给你的。再说了，咱们俩虽然没共生死，但也同患难了吧？好歹也一起睡过一晚，不是吗？”
那么，她就将错就错吧。柳追忆指着辩真儿身后的一株大树，道：“小和尚，云耀他们肯定追不上来了，我们先歇息歇息再赶路吧？”
柳追忆将鱼篓往地上一掷，双手叉腰凶道：“小爷在这里捞了五年的鱼，就没听说过这条沣河是你们云家的！”
这小和尚啊，可真有意思。
“好。”辩真儿应道。
“小和尚你真好！”柳追忆激动地跳起来，当场给了辩真儿一个拥抱。四周的路人纷纷侧目过来，疑惑地看着眼前两个“男儿”的怪异行为。柳追忆凑着脑袋，说：“去去去，看什么看？没看过这么俊的小和尚吗？”
柳追忆连连道歉，说：“年姐姐，听说楼里来了个化斋的小和尚，你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看热闹？”
柳追忆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辩真儿身边，跪在旁边学着辩真儿念经。过了一会儿，辩真儿念完经睁开眼一看，果然发现佛祖的左眼有泪滴滑落 下来。
柳追忆这才放下心来，可是她并不是出恭。来到湖边，柳追忆舀了几捧水洗脸，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邋遢得很，所以打算解了头发洗个头。
没关系，今日做了件善事，佛祖会保佑我饿不死的。小和尚这样安慰 自己。
“啊……”柳追忆一愣，后才反应过来。她摸着脑袋上束起来的长发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一袭男儿装，傻乎乎地笑了起来。
可是，堵住耳朵堵不住鼻子，更堵不住心和胃口。小和尚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时候，忽然闻到了一阵香味，他虽然没有吃过肉，但闻过肉香呀，一下子就分辨出来这是烤肉香味。
柳追忆见辩真儿不想回答问题，便不再追问。她抱着自己的胳膊，靠在树上，可浑身都感到不舒服。她抬眼看了看辩真儿俊朗的侧脸，抿着嘴往他身旁靠了靠，再靠了靠。
“不给我看地契我就继续抓鱼！”柳追忆抱起鱼篓准备要走。
辩真儿立马站起来，往长安城方向走去。
柳追忆怕云耀跑掉，绑绳子时特别用力，勒得云耀呜呜直叫。
辩真儿内心一惊，连忙抽出手来看，只见手上糊满了猩红的血迹。
脸皮薄的辩真儿被柳追忆这样一说，不觉有些羞臊，一句话也不说，只好跟在柳追忆身后，饿了，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。
云耀识时务者为俊杰，忙道：“二位英雄好汉，有话好说，你们都别动！都别动！”
云耀一笑，道：“有劳兄台告知！”
哪有人将鱼肉化给和尚的，柳追忆捉弄人也捉弄得太明目张胆。如意楼的人都在看小和尚的反应，等他再红一次脸，再做一场笑料，反正如意楼好久都没有这么好玩儿过了。
用银子说话总归是要方便些，这不，云耀话音刚落，就有市民高喊起来：“我知道我知道！我见过那两个人，在马市上见到的，他们二人买了两匹马就往南边儿去了。”
今日卯时立春，下了些淅淅沥沥的小雨。街口的摊贩支起了生计，花童也采了好些沾着早露的鲜花从城外回来。
云耀双手环胸，想起方才柳追忆挟持他时他后背感到的两团柔软，不觉笑了起来。
柳追忆像是看见了救星，急忙喊道：“小和尚救救我！”
柳追忆舒了口气，退了出去。她从庙宇外找了把铁锹，跑到沣阳河边去挖了个坑，将大胡子埋了进去。末了，柳追忆又跪在大胡子坟前，说：“大胡子，以后我每年都过来给你上香，你千万不要化成厉鬼来找我啊。”说完，她磕了三个响头，转身回了庙宇。
大胡子铆足了劲儿，可棍子就是下不去。辩真儿的额前有一道红光，像是一种力量在保护着他，大胡子的劲道根本抵不过那道力量。
“小和尚，你去哪儿？”柳追忆问。
柳追忆瞥了他一眼，推卸责任道：“是啊，白菜馅儿，还夹了点肉，我话没说完你就接了过去，你这小和尚这么心急，还怪我？”
柳追忆跑过去，见此情景，探了探大胡子的鼻息，又听了听他的心 跳声。
云二少爷身后站着那个刀疤脸，刀疤脸指着辩真儿，告状道：“二少爷，就是那个和尚杀了胡哥，我和手下几个小弟都可以作证。”
然后，他起身去寻找食物。
“佛祖听得见！”辩真儿反驳道，随后又继续念。
辩真儿脸上透着一丝慌张，他说：“不可能，这点力气不足以杀了他。”
辩真儿一直云淡风轻，棍子朝他脑门挥下，他不躲不顾。柳追忆吓得惊叫了一声，却又见棍子停在了辩真儿脑门前，只隔着一寸的距离。
辩真儿跌坐在一边，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。
“你这个臭和尚，别让我逮到你！”柳追忆气急跺脚，委屈直涌心田，鼻尖不觉泛酸。
辩真儿念完经一睁眼，柳追忆已经不见了。他不解地喊道：“施主？施主？奇怪，去哪儿了？”不管了，还是先回庙里睡觉。辩真儿刚要爬起来，就看见了地上的饼，他急忙捡起来掰开闻了闻，里面夹的是糖。
大胡子的手下误以为辩真儿是妖怪，吓得四下逃窜。柳追忆因为太过惊讶，嘴一直都没有合拢。
刀疤脸一干人迷糊地站在原地，好半天后才不知所措地对视。这下回去，又得被老爷子惩罚了。
柳追忆加快了步子，一口气跑回了庙宇。辩真儿还在念经，柳追忆从佛像后面绕过去，爬上佛像，将手里竹管里的水倒在了佛像的左眼之中。
辩真儿将鱼全部放生后，走回大胡子身边，指着柳追忆，道：“好了，施主，现在，请你放了我的朋友。”
“你这个欠打的小和尚，要是让我找到你了，非要扒了你的皮！这还不够，我要你洗一个月的马！收拾一个月的马粪，要你给我摘一个月的果子！”柳追忆边走边骂，心里恨透了辩真儿。
此时天已黑尽，四下传来不知名动物的叫声，听得柳追忆毛骨悚然。
辩真儿蹙眉道：“小僧只会弹琴。”
“化缘？”姑娘听了忍不住笑起来，声音跟银铃似的，弄得小和尚有些局促。姑娘又逗他：“不知小哥哥是要化尘缘……还是情缘呢？”
柳追忆跳下马，将缰绳拴在树上，往平湖深处走去。辩真儿看着她的背影在树枝草叶里渐渐隐没。
“素的，白菜馅儿。”柳追忆说。
“是你这身打扮，让小僧不得不误会。”辩真儿用手遮挡住自己的视线，非礼勿视。
辩真儿看着因湿身而更显身形轮廓的柳追忆，心里委屈又气愤，他扭头过去，质问：“你既是女儿身，又何必来欺骗小僧呢？”
趁这分心之际，柳追忆忽然抓住云耀的手，反手将他挟持住，一时间，他手底下的人都吓得不敢动。
柳追忆窜到辩真儿面前，张开手凶狠道：“做什么？”
转而，他又说：“你们回去好好照顾大胡子，这次是他运气好，捡了条命回来。不过，那小和尚既然动了我手里的人，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柳追忆伸着脖子想要咬大胡子的手，凶道：“骂你怎么了？那是我吃饭的东西，你不要我抓鱼，给我看地契啊！你有本事给我看啊！”
“施主你！”小和尚气得脸红，“施主你怎能欺骗小僧，这明明是白菜夹肉馅儿的！”
“错不在我，小和尚。”柳追忆挣扎着，“我在沣河捞了十几年的鱼，从来没有人说过不准捞这条河里的鱼。可是这个大胡子说这条河被他们云家买下了，又不肯给我看地契，我觉得有蹊跷，这大胡子还用蛮力对付我，小和尚你看我这么弱不禁风的样子，我能怎么他们呀？”
这里空气极好，轻嗅间便有草木湿润的味道，绿树还可乘凉。辩真儿席地而坐，准备诵经。
她怕黑，可不敢离辩真儿太远。
“还能咋整？两个都拿下！”大胡子下着命令，柳追忆被俩人抓着肩膀带到一边，刀疤脸走过去想要制住辩真儿，可令人奇怪的是，刀疤脸如何去拉扯辩真儿，辩真儿都直挺挺地站着，刀疤脸奈他不何。
柳追忆高声道：“云家二少爷臭名远昭，常年踏于勾栏，功夫也不过如此。为此，还差一点儿气死自己的老爹，二少爷呀，你试试看你能不能挣脱开我呢？”她最后一句话极具威胁。
小和尚出现在如意楼是有原因的，他是今日第一个进城的，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饭了。在城里见到一位大叔，便向他化缘，大叔许是觉未睡好，糊涂了些，指着不远处的如意楼就说：“要化缘，去如意楼馆，那儿开门最早。”
辩真儿又行礼道：“柳公子。”
满身水珠的柳追忆模样竟然好看得紧，之前辩真儿一直以为她是男儿，便没多在意她的外貌，可如今一看，柳追忆杏眼浓眉，脸颊如三月桃瓣，一动怒间，拧眉努嘴，娇俏可爱，直看得他一个小和尚心里怦怦直跳。
辩真儿推开伪装的门，喊道：“小施主，我出来了！”
小和尚欲接还停。
小和尚咽了咽口水，施礼道：“施……施主，小僧有礼。施主身上可有带素食？小僧……小僧已经三日未进食了，施主行行好吧。”
大胡子急忙下令：“把这小子拿下，还有这些鱼，这些鱼是云二少爷的，全部带回云家！”
“哦。”云耀故作听懂的样子，反问，“你的意思是想拦着我的去路了？”
辩真儿看着气势汹汹的柳追忆，没有说话。他从兜里掏出一只野果，在衣衫上擦了擦，递给柳追忆。
柳追忆装模作样地在袋子里掏了一番，找了个包子出来递给小和尚。
辩真儿无心回答，闭上眼睛，声音里裹着浓浓的困意：“来自四海，去往四海。”
“可这里是石头啊。”柳追忆的目光往地上尖锐的石头瞥去，声音 轻颤。
“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，云家的地契怎么能给你看呢！”大胡子瞪 眼道。
辩真儿叹了口气，将柳追忆的脚挪开，再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身上最外面一层的衣衫，当成枕头给柳追忆枕着。
柳追忆夸张地闻着烤肉，撕下一块腿肉咬了一口，赞叹道：“香啊，人间美味啊！”
二人刚一走，云耀就出现在了集市。
“是你杀了我的手下？”云二少爷故作冷峻，问道。
享受完“早餐”后，辩真儿和柳追忆去了一个市集。
小和尚靠着一张木案，怀揣两手，不住地伸着舌头舔着嘴唇。庙外有几声诡异的鸟叫传来，他裹紧了自己的衣服，又用两团布团将耳朵堵住。
闻着闻着，小和尚就流下了口水，他用袖子擦擦嘴，意识也清晰了 起来。
柳追忆将辩真儿按在蒲团上，说：“你就在这里跟佛祖说话，我告诉你，我虽然是如意楼的人，但我在这里可比在如意楼住的时间还要长，每次我求佛祖什么事，最后都会实现。所以，这里的佛祖最灵验了，他如果原谅你，就会从左眼流一滴泪，如果不原谅你，就会从右眼流一滴泪。”柳追忆忽悠得很诚恳。
辩真儿叹了口气，连忙走上去，柳追忆欣喜地看着他，一脸我熟人来了你们等着死吧的表情。可是，辩真儿没有救柳追忆，他格外心疼地把鱼篓从大胡子背上取了下来，边指责他们边将鱼放生：“阿弥陀佛，你们好几个人，怎么偏偏跟几条鱼过不去。”
“佛祖会原谅你的。”柳追忆将辩真儿的手夹在胳肢窝，生怕他跑掉，说，“你跟我来。”
一声鄙夷从云耀鼻孔中传出，他伸出手抓着柳追忆的脑袋，盛气凌人道：“小家伙可不要螳臂当车，你乖乖退到一边，不要妨碍哥哥抓人。”
柳追忆将辩真儿带到了一处废弃的庙宇。
辩真儿礼貌地解释：“小僧是这位小施主的朋友，小僧的朋友做错了事，小僧替她赔不是。”
这里离长安城有五千米地，柳追忆用云耀的钱买了两匹马，又备了些干粮和衣物。她数着手心里的碎银子，说：“小和尚，咱们身上的钱所剩不多，最多能撑十日，再加上身上的干粮，能撑半个月，我们要想些方法赚钱。”
柳追忆挠了挠脑袋，又问：“小和尚，你是哪儿人呀？来长安城做什么？”
“二少爷，还追吗？”刀疤脸问道。
辩真儿被吵醒，睁开了双眼。
云耀是个不惹事不休停的主儿，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，将双袖甩在背后，瞧着个模样好看的姑娘，就朝对方笑笑，害得姑娘们都对之避让三分。
小和尚看着还在钵里挣扎的鲤鱼，朝柳追忆鞠躬行礼，道：“多谢施主。”说罢，他转身离开。
“不过来，不过来。”云耀哆哆嗦嗦地被柳追忆拽着往后退。
今儿个的如意楼馆尤其热闹，不是哪位姑娘又要跳舞，也不是哪家公子看上了这里的姐妹，而是楼里来了位不速之客。
“我们云二少爷昨儿个把这里买了，不可以吗！”大胡子叫嚣着。
说着，他从桌上跳下去，将碎银子放在了市民的手里，市民数着碎银子乐开了花，云耀则“计谋得逞”地满意离去。
这样想完，肚子更甚地反抗起来。小和尚急忙念着阿弥陀佛，心不烦不乱，转移注意力大法好，他用了将近十年。
柳追忆觉得小和尚好玩儿，心生一计，想要再折腾折腾他。
辩真儿一愣，回想初初相遇的情景，果然是他将眼前的女子误认成了 男儿。
“不敢不敢，小的不敢。”刀疤脸忙低头哈腰。
柳追忆出去之后顺手拿起了门边的一根绳子，她将绳子递给辩真儿，带着云耀走出一大段距离，然后撕开裙袂，堵住了云耀的嘴，再用绳子将云耀绑在了树上。
一个小小的卖糖葫芦的哪儿敢惹事，忙道：“没有没有。”
柳追忆对着辩真儿眨眨眼睛扮着可怜，辩真儿略一思忖，觉得她说得有道理，便看向大胡子道：“大胡子施主，捞鱼是我朋友的生计，如果沣河是你们云家私人的，那么请出示相关契约和证明，你对我朋友这般蛮横，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。啊，还有，发生纠纷应当去官府解决，不能私下动手，人在做天在看，阿弥陀佛。”
辩真儿合上双眼，摇头道：“施主何必如此执着，阿弥陀佛。”
“可是二少爷，老爷让我们好好看着您。”刀疤脸吞吐道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恼了云耀。
柳追忆气得破口大骂：“还聋了是吧？”
他与柳追忆二人不知何时以地为床、和衣而睡，柳追忆正枕着他的胸膛，一条腿搭在他的腰间。
柳追忆将抓好的鱼往如意楼送去，半路却被一个大胡子带人拦了下来，理由是捞了他们云家地盘的鱼还不给钱。
柳追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，缓和情绪道：“你放心吧，他的人会找到他的。”
“偿命就偿命，小僧杀了人，小僧该偿命，小施主你放手。”辩真儿固执道。
“那便好，这件事情还连累了小施主你，辩真儿心里万分过意不去。”辩真儿说着，转过身来给柳追忆行了个礼。
柳追忆坐在楼阁上，透过木栏看着他，觉得好笑至极。
这庙宇说起来虽然废弃了，但是却干净。柳追忆不想待在如意楼的时候，就会住到这里来，这里清清静静、自由自在，她一个人把里面收拾一下，差不多就算自己的地盘儿了。
小和尚停下念经，有些委屈道：“小僧辩真儿。”然后，他又继续念 着经。
云耀的力气极大，柳追忆被按着脑袋无法动弹。
柳追忆摊开一只手，说：“好啊，买了，地契给我看看。”
“你这是为了救我。再说你是失手，情有可原。”柳追忆道。
刀疤脸围着辩真儿，又抱又扛的，可辩真儿就是纹丝不动。
辩真儿走到大胡子面前，朝他行了个合十礼，想把他捞起来查看情况。可辩真儿的手刚一穿过大胡子的后脑勺，便摸到了一片黏手的液体。
好一会儿，她才从他手心接过果子，咬了一口，味道甜甜的，她心里也甜甜的。
“你说他是云家的人，对吗？”辩真儿很快回过神来，冷静道。
柳追忆和辩真儿离开没多久，云耀的人就找了过来。他们见到主子，赶紧道着歉给云耀把绳子解开，云耀扯掉嘴里的布团，朝着柳追忆和辩真儿离开的方向望去。
正在采摘野果的辩真儿听见柳追忆的声音，将野果裹在自己的衣兜里，慢悠悠地走了过去：“柳施主，你醒了？”
他走到树下，靠树而坐，柳追忆坐在他身边。
柳追忆浓眉一挑，对辩真儿道：“小和尚，你先走，佛像背后有个后门。”
有人在烤肉。
辩真儿见柳追忆发誓了，点点头，然后闭上双眼对着佛祖念经。
云耀不明所以地看着柳追忆，柳追忆贱笑地伸手在云耀腰间摸索着，从他的衣衫里摸出了钱袋。柳追忆将钱袋往空中一抛，稳稳接住，笑道：“小和尚，我们走吧。”
大胡子歪着头，指着她的鼻子，说：“你敢骂我？”
柳追忆啃着果子，听着辩真儿这般称呼她，面色一潮，别过身去偷笑了起来。
“知道了，别啰唆，快走！”柳追忆催促道。
市民循声而来，站在底下对他指指点点。
长安城。
柳追忆看到绿荫葱葱之处有一片干净的湖水，便勒停马，扭头对辩真儿说：“小和尚，我去洗个脸，你在这里歇一会儿。”
可是，过了好一会儿，还有戏水声响起，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洗手。辩真儿满心疑惑，忍不住扒开草叶，循声找了过去。
辩真儿念了会儿静心经，顿觉口渴，见柳追忆还没回来，他起身从马鞍上取下水囊，想去湖边取一点儿干净的湖水。
手下人见大胡子狼狈的样子，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。大胡子面子受挫，又爬起来拿着棍子对辩真儿跃跃欲试。
辩真儿笑道：“那就多谢柳兄了。”
柳追忆倒是大方，她豪爽地一摆手，说：“没什么连累不连累，本来此事就因我而起。哦对了小和尚，你不要叫我小施主了，怪别扭的。我有名字，我叫柳追忆，‘此情可待成追忆’的追忆。”柳追忆特意加重了后面几字，笑着望着辩真儿。
柳追忆醒来时，辩真儿还没回来。她误以为辩真儿离开了，忍不住爬起来四处大喊辩真儿的名字。
为了避免撞见柳追忆，辩真儿特意往另一边走去。这里的湖水十分干净，清澈见底，还能瞧见湖底的青石与鱼虾。辩真儿挽起袖子，用水囊将湖水荡开，再往囊口灌了些水进去。
柳追忆一怔，看着辩真儿手心的果子发呆。
小和尚放下心来，双手恭敬地接过包子，啃了起来。包子刚一入口，小和尚就觉得不对劲，连连吐了出来，他掰开包子一看，呀，白菜夹肉！
柳追忆愧疚于方才的莽撞，此刻声音一转，温柔道：“对不起啊小和尚。”
柳追忆从湖里爬起来，双手叉腰地看着辩真儿，道：“我从未说过我是男儿身，是你自己误会了，又怎么会是我欺骗了你？”
“住手！”
辩真儿对着云耀鞠了个躬，紧跟着柳追忆的步子离开了。
“阿弥陀佛，小家伙，我不吃你，你快走吧。”小和尚话音刚落，肚子就叫了起来。
辩真儿道：“你放心吧，我不走。你帮过我，我帮过你，我们是朋友。”
辩真儿微微皱着眉头，说：“可是就算佛祖不全怪我，我也会怪自己。师父在世的时候，让我不可近女色、不可近怨恶，可我现在近了怨恶，我杀了人。”
云耀抛着手里的碎银子，说：“各位父老乡亲，小生与两个朋友走散了，现下在打听他们的下落。你们谁知道他们的行踪，还望告知小生。小生手里的碎银子虽不成敬意，但也是小生的一片心意。那两位朋友，其中一个是个小和尚，另一个是舍弟，两个模样都很俊俏。”
她赶紧站起来，却因为突发|情况，致使脚下一滑，跌进了湖水之中。柳追忆从湖水里探出半截身子，抹了抹脸上的水，瞪着辩真儿斥责道：“小和尚，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？”
年姑娘在楼上看着这一幕，说道：“他不会真的要去烧着吃或者烤着吃吧？你们都退下啊，别这样欺负一个出家人。”
辩真儿两只眼睛红红的，他说：“可佛祖不会原谅小僧的。”
“喂！小和尚！”见状，柳追忆连忙追赶上去，可是，从浓密的草叶里跑出来，哪里还见得到辩真儿的影子。
“哎哎哎。”云耀又拽着走街串巷提着糖葫芦的市民，问，“看到过一个小和尚吗？身边还跟着个小男儿。”
四下静悄悄的，草丛里有虫鸣声传来，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明显。柳追忆一边拽着辩真儿，一边到处张望。
俗话说得好，有财不外漏，避免因财生祸。方才云耀用银子套话，正好被这附近山上的强盗给盯上了，而他浑然不知。
姑娘们一阵善意地哄笑，音色百转千回，小和尚听得面红耳赤。
年姑娘是如意楼最有权威的人，她一发话没人敢不听从。姑娘们细声埋怨着散开，倒是柳追忆，还站在厅堂里一副思索的模样。一会儿，她将脑袋上束起的头发一甩，快步跑了出去。
原来小和尚一直把她当成男子。
最后，柳追忆带着辩真儿上马，离开了集市。
一道声音呵斥住了大胡子的动作，众人扭头看过去，见是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和尚。
“你这小和尚真是傻！”柳追忆不肯松手，道，“哪有你这样去送命的？再说，你也是为了救我才失手杀人的，我也有责任，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。”
云二少爷剑眉星目、肤白光洁，眸子似星辰，咬唇如樱。柳追忆听过他的名气，全长安城最好看的男子嘛，就是性格风流，空有皮囊没有脑袋。
“甜。”柳追忆点头道，随后，她又想到了什么，问，“小和尚，你今年多大？”
辩真儿半信半疑地问：“真有这么准？”
“真的，我以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发誓！”柳追忆笃定道。
“我会一点三脚猫功夫，还在如意楼学过姐姐们……嗯，哈，那些都是女孩子做的。小和尚，如果我去偷那些纨绔子弟的银袋子，你会看不起我吗？”柳追忆歪着脑袋看着辩真儿，补充道，“我是说走投无路的时候。”
柳追忆看着闭目休息的辩真儿，忍不住问：“小和尚，我在如意楼的时候就看见你背着这把琴，对你很重要吗？连睡觉都要背着。”
柳追忆满意地点点头，说：“这还差不多，大胡子就葬在沣阳河岸，有空去看看吧。”说完，她就想离开，但是她又立即站住，托腮思忖。
云耀瞧见柳追忆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，心下放松了三分，转而抬头看着辩真儿，命令道：“把这个小和尚给我抓起来。”
柳追忆还想劝些什么，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。紧接着。庙宇的门被踹开，云家二少爷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了庙里。
“如此不雅睡相，幸而你是男儿。”
柳追忆眼珠子一转，说：“也许，佛祖觉得此事不全怪你。”
众人皆已吓傻，大胡子倒在河边，后脑勺刚好触在一块石头上，他呜咽了几声，便闭上眼睛，不省人事。
“去请罪。”辩真儿道，他两眼直视前方，异常果断。
不过云耀向来自负，在他算计别人的时候，却不知道有人也正在算计 自己。
柳追忆笑的动作有些张狂，她憋住声音问道：“小和尚，你叫什么名儿？”
辩真儿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树，说：“也好。”
“佛祖真的流泪了？”辩真儿不肯置信。
柳追忆见状，提醒道：“小和尚，这厮下手狠，你要小心！”
翌日，天放晴了些。昨日下的春雨滋润了万物，桥头的柳树都抽出了新芽，日头在东边升起，照得沣河里的水波光粼粼。
“阿弥陀佛，竟有人在杀生，罪过罪过。”小和尚一边叹气念着，一边爬起来寻着香味儿走去。他跟佛祖发誓他只是去看看，绝对不会被烤肉所折服。
这个小少爷一动怒就爱踹人，刀疤脸等人惯性地小退了几步，忙从怀里掏出钱袋子，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云耀。
那小和尚一直行着单掌礼，神色渐渐窘迫起来。
辩真儿想了想，说：“按照往日师父给我过的生辰来算，今年十六。”
柳追忆走过去，用手掌拍着辩真儿的胳膊，说：“行了，别挡着了，既然你知道了，我也不再隐瞒。我的确是女儿身，除此之外，其他的我并没有瞒着你。”
正发愁的时候，他眼珠子一转，摸着自己的钱袋，计上心来。
大胡子走过去，跟见着怪物似的盯着辩真儿，道：“奇了怪了，你这小和尚身子板瘦小，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？”说着，大胡子扎好马步，欲将辩真儿扛起来。
辩真儿睁开眼，道：“这是师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，自然重要。”
辩真儿面不改色，大胡子盘在他腰间，憋红了脸。辩真儿轻叹了口气，吸纳小腹，再猛地吐气出去，一道无形的力量将大胡子弹开，大胡子一屁股坐在地上，鹅卵石硌得他屁股生疼。
躲在远处的柳追忆看着小和尚，嘴里啧啧直叹：“真是个木讷的小和尚。”
不对，难道她原本就不是男子？
辩真儿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水囊，一时间有点晃神。
小和尚得到一条活鱼后，没有烧着吃，也没有烤着吃。他去城外找了条干净的溪流，将钵里的鲤鱼放生了出去。
忽然，柳追忆的声音又从草丛里传来：“小和尚，我在出恭，你可别过来啊。”
“喂小和尚，等等我。”柳追忆拍了拍屁股上沾上的泥叶，小跑到辩真儿的身后，忐忑地拽着他的衣角。
听到声响，柳追忆慌忙扭头过去，惊道：“小和尚！”
说罢，辩真儿猛然睁开双眼，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往外张开，他的破旧袈裟被高高吹起，大胡子猝不及防地被这道力量弹开，身子重重地砸在河边。
大胡子已过而立之年，却忽然被面前这一十几岁的小子骂了。他胡子在下巴上颤抖着，指着柳追忆吼道：“你……你骂我什么？”
“我比你长一岁。”柳追忆道，“那我就是你姐……呃……接下来的兄长了，你什么都要听我的。我还有钱，短时间里饿不着。”说着，柳追忆掏出云耀的钱袋，在辩真儿面前晃了晃。
柳追忆将鲤鱼扔进小和尚的陶钵里，拍了拍手掌上的水，笑道：“小和尚，缘给你了，要烧着吃还是烤着吃，你自己看着办吧。”
小和尚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，他索性盘腿坐下，拨着手里的佛珠，闭眼念念叨叨：“南无阿弥陀佛，南无阿弥陀佛，南无阿弥陀佛……”
听闻此处，辩真儿的脸颊更是红了起来。他侧对着柳追忆，猫着背，道：“总之，总之小僧是不能同柳姑娘一起上路，师父说了，这世上唯有恶欲与女色碰不得！柳姑娘你还是走吧！不……不不，还是小和尚走吧！”他语无伦次，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，便一个人钻进草叶里跑开了。
柳追忆不晓得辩真儿要做什么，只好乖乖回答道：“是。”
看来佛祖把保佑他的心思移回来了。辩真儿心情大好，大口大口咬着糖饼，这下，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吧。
“小施主，那位云二少爷不会有事吧？”
刀疤脸为难道：“二少爷，您一个人去，咱们不放心。这……这老爷也不放心啊。”
辩真儿有些为难，这可怎么办？师父说偷窃是重罪，不可行之。可自己是出家人，柳追忆是俗人，柳追忆要做什么，自己如何阻拦呢？罢了罢了……辩真儿叹气道：“我只当什么都看不见。”
柳追忆挟持着云耀往后退，一边退一边指着云耀的手下，道：“都别过来，你们过来我就杀了你们家少爷，让你们回去交不了差。”
见辩真儿神游，柳追忆晃了晃他，喊道：“小和尚？”
辩真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，吓得柳追忆一个哆嗦。
“别念了，佛祖听不见的。”柳追忆笑道。
柳追忆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了尴尬，她懊恼地垂下头，就不该指望这个小和尚。
“那也不行！”辩真儿站起来，想要理直气壮地掰回一局，可看到柳追忆的脸庞，忙又别过头去，道，“你是女子，我是出家人，我们不能同路。”
小和尚站起来，拍了拍旧衣上的灰尘，肚子又响了几声。他俯身下去，舀了几口溪水喝，想饱饱腹，但肚子反而叫得更厉害了。
辩真儿不放心，叮嘱道：“小施主，万不可伤人。”